給阿湖兄榮退的一封信

阿湖兄：
我們是同學
            民國四十五年您誕生在崑山村，隔年村中的崑山國小正式成立。十八年後，正值年輕有為的您，放棄出外打拚美麗前途的機會，選擇進入崑山國小服務，擔任校工職務。在學校的科層體制當中，這是最基層的職位。全國幾千所學校，擔任工友的人數，半世紀以來，估計超過十幾萬人。但是能像您一樣，在最基層的單位，堅守崗位，無怨無悔，甚至參與校內教育活動與改革，長達四十七年，幾乎是空前。相信以後也不會有第二位了吧。您的默默奉獻，建構了平凡生命中最不平凡的存在意義。

體道精神的朗現
            兩千五百年前道家祖師爺老子勉勵世人，人生可以學習像水一樣的智慧。老子第八章說：｢上善若水。水善利萬物而不爭，處眾人之所惡，故幾於道。｣這句話的意思是說，上善之人的生命人格，如同水一般。水的存在，滋潤了萬物，卻不與萬物爭。水總是處在最低下卑微的位置，做最高貴的事情，成就萬物。您四十七年來為崑山國小服務的精神，就是｢道｣的朗現呀。
            崑山國小成立至今才六十四年，您就服務了四十七年，經歷十三任校長，幾十位主任吧，如流水的老師，更是不計其數，您最清楚誰最用心在辦教育了。崑山有一千多位村民，都是您看著、陪著他們長大的。學生口中的阿湖哥，現在已經是阿湖叔、 阿湖伯、阿湖公了。校園內大大小小的事情，包括每位學生的名字，彼此之間的關係，住在哪裡，家庭狀況，您都能如數家珍。在台灣的教育史上絕對是不可多得的奇葩。

我們聯手推動崑山傳奇
           如今您屆齡退休，一生奉獻服務杏壇的生涯，將告一段落，想必是百感交集吧。
           民國五十七年，很榮幸的，我們成為國一同班的同學。八年後，我從台中師專畢業，主動選擇返回自己的故鄉崑山國小服務，服完兵役之後，再回崑山國小續職，我們又重相逢了。雖然我們相處才五年，我也只是一位科任老師，連導師的職務都沒有份，更沒有任何行政權力。但是這五年之內，我們攜手合作，竟然默默地翻轉了崑山國小的教育體制，大大提升崑山國小的教育水準，讓每位學生上學時，臉上都朗現出自信自在的笑容。
           今天，台灣教育高唱改革的主軸，我們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經前瞻執行了。這劃時代的學校教育改革，您不但是見證者、支持者，更是參與者。驀然回首，往事歷歷在目，不勝唏噓呀。還記得嗎，在那生活經濟條件仍然艱困的六、七十年代，崑山國小又地處偏僻，校舍簡陋，村民大都以務農維生，經濟、文化、教育資源都相對不足。但這樣的環境，剛好激發我們改革的決心與行動。
           我們共同推動的學校教育改革，要不是您親自參與見證，崑山國小的校史上，大概也沒有人會記得了。隨著您退休，這些崑山國小的教育傳奇，大概也要塵歸塵、土歸土了。
讓我們回首前塵，重溫曾經共同走過的一千五百多個日子的足跡吧。

廁所、教室全面普設衛生紙
           首先，為了解決學生每日生活衛生檢查不合格的窘境，我堅決主張棄絕體罰的反教育作法，但又不能縱容學生無禮無體，只好藉著一篇報紙描述國內公共廁所的髒亂，簡直就是第三類落後國家的報導，以此激發｢大家｣的榮辱感。我提議讓崑山國小每一間的廁所都可以無限量供應衛生紙，先讓學生到校求學可以免於後顧之憂。如果我在行政會報提出來，一定會被質疑與否決，所以最可行的方式就是私下進行點滴改革。
           所謂的｢大家｣，也只不過是您、我和晚上常到學校來聊天的好友詹德遠先生三位而已。當時學校沒設警衛，您和我一星期七天，每天就住在學校的宿舍，長達五年，晚上才有機會一起聊天作夢，而且還夢想成真。沒想到我這天方夜譚的建議，您們竟然當真。還記得當時詹德遠先生，聽完建議之後，毫不遲疑地從口袋裡掏出僅有的新台幣，一股腦地塞給我，說這是他以校友兼村民的身分要贊助的。您也將自己省吃儉用的零用錢都捐出來，共襄盛舉。您當時的薪水每個月才四、五千元，我當老師的月薪也才八千元而已。我也毫不客氣地收下了您們的捐助款，接下來就有好戲看了。
           我興沖沖的騎機車到台中市區採購足量的衛生紙架和衛生紙、肥皂與放置盒，以及每班一組生活衛生箱。裡面有指甲刀、針線、鈕扣、梳子。我要求所有的設備品質都要最好的，等到結帳時，才知道大事不妙。第一次採購，我的薪水立即見底，這下子不好對父母親交代了，因為我的薪水每個月還是要貼補家用呀。這個月實在交不出錢來了，只好誠實向父母告知詳情，取得諒解與支持之後，我就放手一搏了。想到這裡，還真要感謝先父先母當時能深明大義，支持我這傻瓜孩子一時的衝動。

物品買回來之後的裝設、管理與分配，都是您一個人主動全部包辦。
           從此學校每天例行的晨間檢查，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位學生因為沒有帶衛生紙或指甲太長太髒，而被體罰了。讓學生有尊嚴，是辦教育的第一步，我們已經上道了。才得意不到一星期，教師晨間行政會報上，竟然被提出檢討，說是會寵壞學生，讓學生學不到自主管理與責任心，敗壞風氣，還讓學生有機會在廁所裡玩衛生紙，堵住排水口，衛生更差……。唉，學校不支持就算了，還公然反對，這就是我踏入杏壇所遭遇的第一次挑戰。輪到我申辯時，我只敢輕聲地說：｢我又沒有花學校任何一毛錢。至於廁所排水口堵住的問題，就我親自下去清理。｣終於讓反對者閉上嘴巴。其實後來堵住的廁所都是您主動默默地在清理的。
           在校園裡要改革是極為不容易的事，改革有多大，反彈力量就有多大。
           崑山傳奇如果沒有您積極的參與，也會少了這劃時代的一幕。崑山國小的這一步改革，在當年或許也是中華民國教育史上的第一次吧。無論有沒有人記得，只要學生到學校上廁所，可以免於後顧之憂，我就心滿意足了。最簡單的事情，要持續往往也是最困難的。學生不但可以在學校任意使用，還有的學生也會趁機帶回家分享。因為家裡窮困但卻有需要，其實我都了解，所以也不禁止。僅在朝會時公然向全校學生表達，不要告發拿回家使用的同學，因為這是生活的基本尊嚴，將來有成就時，能回饋學校和社會就好了。針對｢取其所需｣這樣簡單的事情，我有六年的機會來教育學生。所以不需要為眼前所發生的怪行異狀費心，等學生長大自然會｢取其所需｣了，教育是需要包容與耐性的。
           這樣簡單的提供衛生紙，本是小事一樁，不值得提出來，但要連續五年不間斷，對個人而言，就不簡單了。這五年之間，我每個月都要耗盡自己一半以上的薪水，讓學生享用免費的衛生紙，用肥皂洗手、還要教會學生縫補衣服鈕扣。有一個月，連和女朋友約會的經費都用光了，只好厚著臉皮收下女朋友捐助的費用。原來教育之道無他，讓學生從上廁所能無後顧之憂開始。
           有了第一步成功的改革，就會想做第二步。
           看到學生身上穿的制服，有的竟然是｢舊三年，縫縫補補又三年｣，令人於心不忍，光責備學生是沒有用的，乾脆買全新的，男女各二十套，讓學生上學時換上整潔乾淨的制服再上課，下午放學之際再換回來，由您教他們洗乾淨。我只是花錢了事，但無形之中卻增加了您很多的工作負擔。五年之後我竟然想辭職不幹了，因為心好累，一直得不到體制的肯定。一路走來，只有您始終如一的支持。輾轉反思再三，乾脆申請保送台灣師大教育系，空缺由家兄與大嫂從外地調回來遞補。
           為學校義務提供衛生紙的這件小事，我就拋諸腦後了。
           九二一大地震那年，我老家也是全倒，我回家救災的同時，也順道進入臨時避難所的崑山國小上廁所。才開門就驚見二十年前我裝設的衛生紙架，果然是高品質的不銹鋼，上面還有衛生紙耶，當下百感交集。天啊，學校廁所的衛生紙竟然持續供應了二十年，沒有間斷。學校哪來這樣龐大的經費預算，行政單位又怎會改變態度支持這麼久呀。原來我離開之後，在我大哥大嫂以主任身分的堅持之下，推動嶄新的教育改革，將全校回收的廢紙和廠商交換衛生紙，這項環保措施還榮獲全國績優學校的獎勵。大哥大嫂果然比我有智慧太多了，懂得善用體制的力量，我只會傻傻的花自己的錢。加上您默默地接棒執行，這件有意義的事情才得以保存下來。
           不僅如此，後來您還主動自費捐助衛生紙給苗栗山區的其他數所學校。
           您總是默默地在付出，就連我是您的同學兼好同事，當時都不知情。
           您每個月微薄的薪水，要如何支付數所學校龐大的衛生紙，到現在我還是很好奇。
倫理互助小組的成立
           我們在崑山國小相處的五年，持續推動著不為人知的教育改革。其中最有教育意義的就是倫理互助小組的成立。這項措施直接翻轉了學校體制以年級為單位的編制。原因是有鑑於家庭生育率降低，我直接將各年級打散，以兄弟姊妹或堂兄弟姊妹為主，只要是住在附近的都重新編為一個倫理互助小組，內容是生活與學習互助，取代原來以班級為單位的編組。實施的領域包括早自修、環境清潔打掃、升降旗、上下學的路隊，甚至正式課程的聯課活動都包含在內。
           這項學校教育的重大體制改革，我竟然也沒有提交校務會議討論，連每日的行政會報都沒有提出，就直接利用我任課時間，向學生說明實施的用意與方法。直到現在，我還是很好奇，改革實施的第一天，當各班導師早自習進入班級的時候，突然面對一群小一到小六都有的狀況，不知作何感想。學校各種會議也沒人提出異議，我也沒聽到在我面前直接表達反對的意見。我強行改革，只要阿湖您在學校，準時敲響鐘聲，全校學生就會自行有序的運作。即使老師開會或出差，也不至於天下大亂。哈哈 因為彼此的關係都是兄弟姊妹，或堂兄弟姊妹呀，有血緣有倫理，彼此監督制衡，兄姊會自動以身作則，輔導弟妹的功課，從此早自修全校靜悄悄。偏遠學校果然也有偏遠的好處，不礙到別人，正好是我改革的良機呀。也許是學校同仁不忍違逆我這年輕人吧，給出十足的尊重，而我卻不知情。
           這件重大的班級編制改革，跟阿湖您有很大的關係喔。因為您是崑山村土生土長的孩子，加上令尊是崑山村歷任的好村長，村中的人事關係您最了解了。要如何將堂兄弟姊妹以及左右鄰居的學生編為同一組，您是最清楚了。即使我因公出差，學校裡只要有您一人在場，全校就會上軌道，學生都會自動聽從您的指揮運作。這絕對不是組織體制的功能而已，而是您用心陪伴學生所激發的影響力呀。
           真是感恩當時全校所有的同仁呀，提供免費的衛生紙雖然會有不同的意見，但是這麼重大的班級編組改革，竟然沒有雜音，也許我沒聽到吧，至今我仍然不得其解。尤其聯課活動是正式課程，交給倫理互助小組就可以運作。很慶幸的是，我有您這樣一位好同學，願意全力支持著我那天翻地覆的教育改革。
           當年我們都很年輕，也都沒有家庭的負擔，所以能夠以校為家，我們二十四小時都在校園內。白天我上課，下午四點以後，放學了，學生卻被我留下來，繼續潛在課程的運作。晚上七點開始，又是社區媽媽土風舞的教學，如此忙碌又充實的度過五個寒暑，您始終都是忠實的陪伴著，默默的協助一切行政支援的工作。跟我一樣，五年內沒要求領任何加班費。每逢星期假日，我們不是練球就是主動清理校園內的環境，薪水微薄的您，竟然還主動購買價錢不斐的割草機，捐贈給學校。寒暑假，我們也都沒得閒著，不是舉辦學生假日快樂營、童軍活動，就是帶學生出去參加各類比賽。曾經數度拿下東勢山城地區二十多所學校的球類冠軍，振興校譽。
           我們也曾經勇敢地舉辦了第一屆崑崙盃越野賽，讓全校學生和全村的村民與學生家長們，自動放下農務，全村到學校來共襄盛舉，這畫面至今仍然令我感動。俗語說：｢凡用心走過的，必留下痕跡｣。我們倆都是學校裡身分最卑微的角色，兩人同心，不計較付出，互相成全，才能用五年的時間建構出崑山國小的教育傳奇。
           民國七十四年七月，我終於默默地離開了崑山國小，以我這樣激進的做法，當然不會有任何的歡送會了。所幸來接任空缺的是家兄與大嫂，他們更有前瞻魄力，兩位主任聯手，執行力更強大，將崑山國小教育經營成全國性的績優學校，他們親自指導學生的傳統跳鼓陣，勇奪全國冠軍，甚至還應邀遠赴法國演出。小小的崑山國小，持續發揚不可思議的教育傳奇。而您—學生心中永遠的阿湖哥，不僅是這一切的見證者，更是參與者。我以有您這位同學為榮。
           您長達四十七年的服務奉獻，實在是全國第一久了，當時的學生現在都已經六十歲了。您對崑山國小有如冰山水面下的龐大支撐力量，整整四十七個寒暑，支撐著崑山國小穩定的運作，學生也許忘了他的校長與老師是誰，但永遠不會忘記您，您是崑山國小學生永遠的印記喔。
           您默默奉獻的事蹟，也是我後來提筆為文與在各處演講時，必然要提到的 ｢隱｣的典範 。大凡｢隱者｣都知道，該離開的時候，就瀟灑地揮揮手，不帶走一片雲彩。因為美好的杏壇人生，我們都曾經走過。對於崑山國小，我們都曾經用心用力的愛過了，此生心願足矣。

           退休，是人生另一個開始喔，一起加油。

                      祝福您 吉祥安康 更有活力。

徐世豐敬上